史料 | 谭楷:在《科幻世界》傻干二十年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在《科幻世界》傻干二十年
谭 楷
谭楷:去年春天(1999年),由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科学技术协会联合举办的科学文艺讨论会在北京举行,我代表《科幻世界》在会上发了言。在这之前,中国作协的《会员通讯》向我和吴岩、星河组稿。我将二十年来的一些感受写成了这篇小文,供网友参考。
作为在《科幻世界》傻干了二十年的不锈钢人梯,深知科幻在中国的尴尬——血统高贵的文学女神是瞧不起科幻的;功勋卓著的科先生也从来不拿正眼看科幻。在文盲与科盲充斥的中国,对外来文化习惯于排异反应的民族,对科幻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我偏偏在二十年前——1979年,从国防科委的研究所,落草到刚创办的《科学文艺》(《科幻世界》的前身)当编辑。
当时,正值十年文革后的百废待兴,《科学文艺》火了两年,以后“文学热”和“科学热”大降温,《科学文艺》连年大滑坡,处境愈来愈不妙。偏偏当时有一埸不大不小的争论,争“科幻小说姓科还是姓文?”后来不知咋搞的,科幻成了精神污染源,遭到猛批。叶永烈写恐龙蛋孵出小恐龙的科幻小说《世界最高峰的奇迹》被当作伪科学的典型。短短时间内,中国科幻惨遭重创。新中国科幻的开拓者郑文光急怒之下突发脑溢血,以后半身不遂,再也不能握笔;叶永烈改行写传记文学;童恩正出国了....常让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的是编《科幻海洋》的叶冰如大姐太执着,挨批后实在想不通,得了神经分裂症。以后卧病在家,又患上了内风湿。冰如大姐的老公是《当代》的主编何启治,可是头干活认真的老黄牛。在北京街头,我曾遇见老何扶冰如大姐去医院看病。冰如大姐一说起科幻就泪水长淌,老何一脸倦容,双眼因熬夜而发红。见此情我的嗓子眼热辣辣的,心想:这就是中国科幻的命运?
1985年,发表科幻的报刊“关停并转”得只剩我们一家了。面对稿源财源两枯竭,我们上级主管单位早有言在先,反正不发工资不给一分钱补贴,你们四五个人要办刊就自个儿想法办吧。没想到我们心一横,竟在悬崖绝壁上支撑了七八年。碰了许多钉子之后我们终于找到一条养活自已养活刊物(刊物每年亏损二十万元)的办法,就是编发科普图书。我们编了一套《晚安故事365》十分畅销。在托运书最紧张的时候,我们的“头儿”杨潇脱下高跟鞋蹬上三轮车,在大街上驰驶如飞。她可是省委老书记的千金哪!
2016年9月8日在北京举办的第30届银河奖颁奖典礼上,科幻作家王晋康和刘慈欣为杨潇(右二)、谭楷(左二)颁发科幻“特别贡献奖”
在最困难的日子,我们也没有忘记建立作者队伍,解决稿源问题是办刊的根本。都江堰笔会、天津笔会、九寨沟笔会....笔会几乎是年年坚持。我们还坚持办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从1985年到1999年办了十届。还坚持办了八届全国中学生的“校园科幻奖”。十几年坚持下来,我们终于有了年青有力的作者队伍——从中国的老山沟到美国,日本,欧洲,非洲的留学生中,都有我们的作者。
我们还坚持在大中学办科幻讲座。形势逼我肩荷重,口悬河,从清华,北师大,北航,电子科大,西南交大,中南工大,东北师大,到成都七中,金堂中学,羌寨的沟口小学,讲了不知多少埸。在美国有四百所大学开科幻课,是深受学生欢迎的课程。而在中国,仅有上海外语学院的吴定柏和北师大的吴岩在开科幻课。我想有我这砖头抛出去,总有一天会引出美玉来。
因为清华校园中拥有众多的作者,今年的第五期又是清华专辑,所以今年四月,就是北京响第一声春雷那天,《科幻世界》创刊二十周年暨第十届银河奖颁奖大会在清华大学隆重举行。那天,坐轮椅的郑文光被清华的同学抬上主席台,看到那么多青春的面容,看到如此盛大的埸面,郑文光唏嘘不止,连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感动得直掉泪。
郑文光
国人对科幻这“异端”的偏见来自对科幻的无知。为了真正与国际接轨,小小编辑部常存大大的野心1991年,我们办成一件大事就是,让世界科幻协会(WSF)的年会在成都举行。为争夺举办权,贫穷的我们派出社长杨潇去荷兰海牙出席1990年年会,杨潇一行为节约经费乘了八天八夜火车,横穿欧亚大陆,从北京到大西洋东岸。当他们风尘仆仆,拖着肿胀的双腿走进会场时,全世界的科幻作家都惊呆了:什么?乘火车来的?简直是科幻!最后表决,中国以压倒多数胜了当时非常走红的波兰,赢得了1991年世界科幻年会的举办权。
WSF的1991年年会成为中国科幻的里程碑。不准出版科幻的禁令悄然解除,十几家出版推出数十种科幻书。WSF的主席说,这是该组织成立以来最成功的年会。会议在熊猫之乡卧龙进入欢乐的高潮,亚欧美三大洲的科幻作家围绕三堆篝火跳起了欢乐的锅庄。真是乐极生悲,一埸突降的暴雨引发的泥石流把公路和通讯线路切断。二百多名中外作家困于卧龙。我们靠电台向省政府呼救不成,当夜大家派我与卧龙的蒲局长率二百多民工和上百中学生去排险。临行时,编辑部的同仁们如同生离死别,个个垂泪。我在泥水中站了一个通霄,喊哑了嗓子。黎明时,最大一砣卧牛石终于被撬下河,路通了!参加会议的王扶大姐(《人民文学》副主编)说,既然老天爷都没有把中国科幻挡住,还有什么能挡住中国科幻的路呢?
1997年,《科幻世界》连续四年高速增长后,成为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 。宋健主任来信祝贺。并指出:科幻是培养民族科学精神的摇篮。这是官方对科幻的正式表态。亚瑟. 克拉克——世界通讯卫星之父,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幻作家也来信祝贺。考虑到下一个世纪中国科幻的发展,我们经国家科委和中国科协的批准,决定举办97北京国际科幻大会和四川夏令营。此会的最大亮点是驾驶“阿波罗号”和“联盟号”曾在太空“对接”的五名美俄宇航员在北京和成都的“与千万中国青少年的对接”。当人类第一个在太空行走的勇士列昂诺夫空军中将讲到科幻小说对他的影响时,整个中国都受到一次震撼。中央电视台各频道三十多次报道了大会的各项活动。并将这次盛会评为1997年的重大新闻。
1997北京国际科幻大会辉煌的开幕式,让杂志社的同仁们垂泪。这是十八年苦斗的结果——科幻,终于登上了神圣的中国科技殿堂。
今年夏天,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竟与第七期阿来的专栏文章和头条小说完全相撞。七期是六月二十日发售的,在考前读过七期这两篇文章和平时爱读科幻的考生欢呼:《科幻世界》万岁!此事曾轰动一时。细细想来,此事看似偶然,实则有必然性。一年以前江总书记就说过: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今年的高考作文题考的就是学生的创新能力。这次巧合,使我们对中国科幻的前景更加充满信心。
其实,今年在《科幻世界》发生的最有意义的事是阿来就任主编。阿来的性格有一丁儿点像他的小说《尘埃落定》中的“瓜老二”,很可爱。在此之前的两年多,他啃掉了二百余部讲述现代科技方面的书。他还主持《科幻世界》的卷首专栏“世纪回眸”,是写科幻与高科技相互促进发展的系列文章,难度极大。不久前,流沙河问我,阿来怎么那么博学?“阿哥”大事上舍得下苦力使傻劲,小事上相当马大哈,经常做“我又把自己锁在外面呐”那种事。
回顾二十年的这番经历,真觉得做《科幻世界》的编辑太奇怪。谁也没让我们担当起振兴中国科幻的重任,谁也没有让我们花几十万血汗钱请美俄宇航员,谁也没有让我们牺牲自己的写作没日没夜地为杂志操劳。在最困难的“以书养刊”的七八年,十万二十万完全是自己挣的钱朝刊物上贴,自己自觉领二三百元工资,清贫过日子——这,只能用一个傻字来解释!
本文原刊于中国作协《会员通讯》1999年第4期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责任编辑: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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